观看是一种人对自然的理解过程，也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触摸。无论是对历史的回顾，还是对心灵的追问，艺术家的目光会始终在精神中游离，在宇宙中徘徊，在文化中思索，在艺术中畅游；由此，绘画作品中的空间就会随着画家目光的转移而变换不同的情绪心境，不同的光线色彩，不同的风格气质，不同的精神境界。
当我面对旅居新加坡的画家唐近豪先生的“梦幻银河”系列作品时，这种感触更深。其实像赵无极、朱德群这样大名鼎鼎的海外华人画家，如今在国内美术界可以说人尽皆知，然而唐近豪这个名字对不少人来说恐怕还有些陌生。所以当唐近豪先生的近作扑面而来时，众多的艺术家和评论家都会发出惊讶和感慨，一个在绘画和思想上如此有分量的优秀华人画家，多年来竟能坚守一隅，甘于寂寞，潜心修炼，不由让人肃然起敬。唐近豪其实是个本真诚恳和追求本质的人，他的抽象绘画表现了他对天地万物的大爱，通过抒情的表现和对自然的移情，关注人内在的本性，显示了抽象艺术无限自由的表现力。表现的极致是感动，感动的极致是移情，正是这种移情，使得唐近豪能在经验与非经验、话语与非话语之间的抽象艺术中，游刃有余地构建着自己钟情的银河时空。
一、从变换交错到境由心生的蜕变
　　唐近豪的银河之梦是从1985年创作的《银河系列》开始的。作为一个活跃于大都市的专业艺术家，同时也是新加坡国家美术总会会长，使他不知不觉地便深入到欧洲现代画派的抽象世界中，他对现代性技法的体认既深刻又熟稔，对画面肌理的处理也格外用心，这些都成就了他极具色彩敏感度和视觉冲击力的画风，呈现出一种都会文明特有的视觉成熟度和霸气，我们能从当时的画中感受到颤动、喷发、奔腾、流淌等运动状态。这种状态反映了宇宙时空变幻的刹那间的感受，充满了力度和生命感，让观者深深体味了运动的矛盾转变、万物的呼吸变化、还有时空的变幻交错。但这种视觉元素无疑更多是西方式的，还有很大的探索空间。
见过唐近豪的人都会被他身上那股儒雅之气所吸引，也许正是这种骨子里内涵的中国文人气质，使得他能抛开身上的光环和业已成熟的画风，潜心研究中国传统哲学，寻找属于自己的中国身份。从2007年的《梦幻银河》系列，我们开始看到宁静深邃却又斑驳陆离的银河，这种平静中却蕴含的能量更加强大，预示着更加广袤的空间。
中国人把大自然中一切物质及其存在和运动的形式称为“宇宙”。“宇”指无限的空间，是由高度、宽度和深度构成的无限延伸的体系，是物质立足存身的广延和纵深；“宙”指无限的时间，是由过去、现在和未来构成的连绵不断的系统，是物质运动变化的持续和循环往复。画者，心生也，中国古代画家们最为擅长处理画面中的虚拟空间，让欣赏者通过丰富的想象力去表现画面空间，感受自然万物，去体现生命精神，追求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这也正是唐近豪所体悟到和所孜孜以追求的。他想让他的银河空间充满生命的气息，让自己对生命的体悟与无尽的宇宙精神在艺术空间中达到高度统一，以“气韵”建构出一个弥漫着生命精神的审美空间。
二、意蕴幽远、自然空灵的禅境
　　佛教中有五“境”，即色、声、嗅、味、触。五境皆虚幻，要破除对这五境的执迷，进入法境，才能得道成佛。直面唐近豪的《梦幻银河》，我们能真切感受到一种空灵静谧和幽寂旷远的禅境，体悟到一种“人生虚空”的佛教寓意。
唐近豪在风光显赫的光环下悄然退隐，将自己挚爱的画笔和油彩作为释放精神和安顿身心的家园，他以平静恬淡的心态参悟到别人发现不了的自然美，抒发他对自然的热爱，对清幽淡远、自然空灵意境的追求。而他去繁从简、澄怀观道的空间意识流露出的自然特质，也给观者留下更多想象的余地。如《梦幻银河》之春、夏、秋、冬系列，他借用有意味形式来解读时间，用色彩来营造意境，“春”有一种空灵、清远的韵致，“夏”幽暗、静谧，脉脉温情地汨汨流淌，“秋”蕴含无限清爽之气；“冬”的清冷却造就了最令人神往之时空。卷轴般的构成既可单幅成体，展现出宁静、明秀如诗般意境美；四幅同置一壁又能营造出一情景交融、诗情画意，且具有现代气息的画境。
三、虚实相生
　　“无画之处皆成妙境”是中国传统绘画所特有的美学观点。在中国传统绘画独特的空间中，“空白”被巧妙运用，画家多以“计白当黑”的手法来拓展和营造画面空间并表现主体意境。八大山人在空白的纸上只画一条鱼，却让人感到满幅是水，齐白石的虾背景空无一物，却感觉流动的水中有着生命的律动。空白在画家的眼中成为了构成画面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画家眼中的空白不是简单的虚无，而是一种藏境的表现手法。唐近豪的画正是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在唐近豪的作品中，实的形象可以是虚的，虚的形象也可以是实的，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与实相互比较、相互映衬，没有实的存在，虚也就毫无意义。以有限的形象，来表现无穷的遐思，给观者带来了无限的审美意境。例如：“银河”在画中不着笔墨，化为虚象；但又借助似乎偶然天成，却是精心设计的肌理对照显现出来。虚实相生在唐近豪的抽象表现语言中是独具特色的，它千变万化、内涵无尽、意境深邃无穷，给作品的空间表现带来了极大的灵活性、自由性和创造性。抽象与写实最大的不同，莫过于其作品更多是一种感觉，一种印象，对于唐近豪的作品来说更准确是一种意境的表达。我想，经过几十年的波澜起伏、探索磨砺，唐近豪终于挖掘出自己骨子里本真的精神气质，把中国人独有的空间意识，幻化到自己的艺术中，抛开对自然表象特征浮光掠影的摹仿，而以犀利的目光重建一种生命的空间。中国古代画家在通过对自然空间中一草一木的关注，来体会客观世界生命精神的空间意识在唐近豪的画中得到了传承。
四、墨韵色章
　　色彩是唐近豪营造绘画空间的另一个重要原素，他的色彩很少受到自然界的束缚，画面色彩已经不是物象本身的色彩，而是凝结了画家内心的情感色彩，纯粹主观性的色彩，却又不失色彩的感人性。他用色透明沉稳，讲究多层透叠后的清新、淡雅的丰富视觉效果。看似一块单纯鲜艳的蓝色，也已超越一般的视觉感受，通过几种现代的手法来过渡、晕染和透叠，微妙而典雅，单纯中见丰富，在色彩的颤动中显出丰富的想象空间，虽非笔墨，却似墨分五色，韵味无穷。喷绘的色层和光的效果使这些油画所营造的色彩空间如真似幻。单纯不代表平淡，随意并不代表随便，不着一字却可尽得风流，唐近豪的画笔和喷笔浑然一体，自然呼吸，虚实相映，画面上色彩安排得从容不迫，严谨而又灵动，看似单纯却又透着情趣，以意舍形，以神取形，墨韵色章中似乎又能生发出某种令人身临其境的色彩联想。
五、无往不复，天地际也
　　流动迂回的画面空间表现，是唐近豪《梦幻银河》系列作品主要的空间处理方式，运用这种方式经营画面，某种角度来说是尊重客观，因为茫茫银河，无数的恒星密集，如果从太空俯视，看到的银河的确会像个漩涡；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这种循环往复的视觉样式更能充分体现画家对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生命意识的阐释与追求。旋转流动的处理视角可以使观者流动的视点收回于画面之中，形成迂回往复之势，而不外泄。这种表现形式与中国艺术精神中的循环意识有着不可割舍的内在联系。它与中国传统文化追求生命延续的愿望是分不开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奔流不息、延绵不绝的生命本体，中国人描绘的宇宙图式是一个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无往不复，天地际也”，这种生命意识与思维方式是产生中华民族独特审美心理的根源，在这种文化浸染下，它已深深地植根于唐近豪的血液之中，指导着他艺术的创作法则与审美取向。
空间是绘画的核心问题，绘画中的空间承载着画家对于时空的认识和感受。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留存青史的画家都是在执着地用自己的视角默默坚定探索的人。唐近豪先生怀着一颗对自然本真的虔诚之心，在动静有致的宇宙天地中寻找静观的乐趣，在淡泊的心态中领悟意境的幽远，寄寓自己高洁淡雅的情怀。他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清寂空灵的银河和光影明灭的星辰，而是他画中所体悟和阐释的禅意与境界。我想，这正是我们当今浮躁的社会值得体味的东西。

2014年初春于中国人民大学
（张俊沛：博士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